鲸鱼又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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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硕【 余生归途 】( 上 )




我认为这算HE。

( 下 )


00

 

事实证明,人在知道自己即将面临死亡的那一刻,行为表现并不像他们所想象的那么戏剧性。

 

01

 

“ 您刚才说什么?不好意思,我没听清楚。”

金南俊从无故的恍神中清醒,他向前方的白袍男子再次探询。

“ 您能再说一次吗?”

 

“ 很遗憾,是脑瘤。”

医生依旧保持着严肃的表情,金南俊能看出他脸上明显表现出的哀恸。

 

“ 它的位置具有太多不确定性,确切还有多少时间我们也没有头绪。可能很长,也可能只剩下几个月。”

 

“ 再说一遍?”

不知是怎么地,他开始失去理智,起身揪起男人的衣领。

“ 你他妈给我再说一遍?”

 

“ 先生请你冷静一点……”

 

他自知一向冷静,但此时他暴躁的无法控制,像是全世界陌生人的嘴脸都在嘲笑他的不幸,嘲笑他自认完美的人生很快就即将这样结束。

金南俊放开男人的衣领,瞳孔微微放大,呼吸开始急促起来。他起身推开诊室的门,在医院笔直的白色长廊上暴冲,也没空去管期间撞倒了多少东西,路上看见多少惊恐的表情,当然也无暇理会护士惊叫的劝阻。

他的脑子一片空白,腿部的酸痛感和几乎已经到达极限的喘息,在此时奇迹似的毫无感觉。直到奔跑着到达顶楼,一切属于正常人类该有的难受才开始觉醒,一瞬间涌上的痛苦让他简直要窒息。

不过大概也没比他的心情还要难受。

 

金南俊强迫自己拖着接近失去知觉的双腿,一步步走向顶楼的栏杆旁,回过神来调适呼吸。他无法控制地开始愤世嫉俗,脑中快速闪过这种不幸降临在他身上的理由。

 

或许因为他太过自负?

不,并没有。相反的,他甚至可以说是少见的谦虚,这点不仅是他自认,同时也毫无疑问得到身边人的认可。

 

是因为他太过优秀,招致嫉妒?

他也不禁嘲笑自己可笑的想法。世界上优秀的人大有人在,何必偏偏选上他?

何况,谁有如此大的能耐,能将这样的不幸降临在他身上?神么?

如果真的有神的存在,金南俊倒想求求他告诉自己这是一场梦,或干脆给他个痛快一死了之。

别傻了金南俊,混乱的脑袋总能想出些不可置信的谬论。

 

又回到了原点,他始终不知道悲剧降临在他身上的原因。

至此他才稍微能理解电视剧主角经过夸张演绎的彷徨,并且能够体谅他们总是歇斯底里的原因。

接下来他们会怎么办来着?

 

他探头看下几十层楼底下的街道,一切看来都太过渺小。

 

对了,会找个地方自杀。

只是现实世界里不会有另一个主角及时拯救他,金南俊想。

 

 

以上纯粹是他的想象。

 

事实证明,人在知道自己即将面临死亡的那一刻,行为表现并不像他们所想象的那么戏剧性。

至少金南俊是这样的。

 

“ ……先生?你还好吗?”

 

他回神对上男子有些担忧的眼神。

 

“ 我没事。”

金南俊起身,整了整被自己坐皱的大衣下摆。

“ 谢谢您,那我就先走了。”

 

他忽略医生再次确认自己没事的询问,打开了诊室的门,再轻轻扣上。

 

 

02

 

其实他也讶异于自己的平静。

 

毕竟在他不久前的想象里,是有可能疯狂地奔跑着上顶楼,并且来次轰轰烈烈的跳楼,戏剧般地结束生命。

但那的确不是自己的个性。

 

当然,他在面临死亡的课题上自然不是高手,即便饱经各种历练,这样的问题他也是第一次遇见。所以只是如常人一般,将世俗认为应有的反应套用在自己身上罢了,谁知道电视剧渲染在人们脑里的那些浮夸印象,在金南俊身上根本行不通。

 

就算在他人眼里多么独特,又如何自命不凡,在死亡面前,每个人都只是所谓的「常人」而已。

是的,金南俊无疑可以说是特别的。

和科学界伟人相去不远的智商、超群的反应和学习力、优秀才能以及好看的外表,如果世界上一定得规律性地每天让几个人死去,那金南俊至少不会是这么快被选中的那个。大抵也是神创造了这样的他,却反悔地开始嫉妒,才想让他在这时候消失吧。

 

金南俊在摇摇晃晃的地铁上,低头轻笑了几声,引来一旁疑惑的表情。

 

倒也不是他过于自信,只是现下排解他忧虑的唯一选择,就是找几个自我劝慰的理由,让自己好过一些。

到底他也只是一般人。

 

他木然地走出地铁站。

 

在今天很多事都得到了印证,如今又添了一桩。

也如人们所说,在人生的重大时刻,过去所经历的每件事情,会奇迹似地像电影一般在脑里回放。

原来真的是这样的,也算是开了眼界。

他开始享受这些诡异的乐趣。

 

现在才发现自己其实具有哲学头脑,会不会稍晚了些?

 

包括小时候当他第一次拿着满分的考卷站在母亲面前,她脸上骄傲而宽慰的表情、第一天上初中的心情、每天上学公交车司机苍老却清明的声音,还有当他毕业典礼时站在台上,接受所有人的掌声。后来母亲跟着父亲的脚步离开了他,少见几次留下的眼泪,直到现在街口他爱去的小吃店、巷子里他始终不知道名字的小猫。

 

有很多事,不论他自认记不记得,像默片一样沉静地从脑里流过。

足够他从地铁站步行回家,如此长的距离。

 

金南俊回过神,站定在自家门前。

而很令人恼怒的,不论他如何平静得异常,直到他把手放上门把却止不住颤抖,才发现自己其实比谁都害怕。

 

 

03

 

以这种宏观的角度来说,他究竟存在与否,其实对这个世界来说并没有任何差别。

 

04

 

“ 这次去哪?”

 

“ 到了再告诉你。”

 

“ 照顾好自己,别死在外面了。”

 

“ 知道了,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?”

 

“ 我怎么没好好说话了?”

 

“ 我上飞机了。”

 

“ 再见。”

 

金南俊苦笑着挂断电话,死党依旧嘴上不饶人。

当初闵玧其和郑号锡黑着一张脸,直到他说完所有该说的话,闵玧其默默站起身子,往他脸上就是一拳,也没顾上一旁郑号锡惊吓的表情。

 

“ 浑蛋。”

那几分钟里,闵玧其开口的唯一两个字。

 

值得一提的是,在那之后,金南俊少见地得到了闵玧其的道歉。

有别于开朗的郑号锡,即便总是表现出淡泊的样子,他大概还是关心自己的吧。

那么,这一拳勉强算是可以被原谅的。

 

说来还是有些狗血的,金南俊像文艺电影里的剧情一般,当主角遇上了什么不可抗力的重大变故,便会抛弃一切出走,美其名曰寻找人生的意义。

 

所以他辞了工作,打算用这几年来攒下不少的钱到处走走。

说是旅行,但他其实从来没有明确的目的地,后几天的去向完全取决于他的心情,或说又在哪里的境遇,能让他对某个不曾踏足的地方产生向往。

 

然后他会将经历那些值得回忆的事物随笔记下,有时只是一些琐事,一些对于他人是平凡的日常、对他来说却有些新奇的细碎事物。旅店的早饭、公交车的最后一站、一直开到深夜的二手书店......诸如此类他似乎没认真体验过的景致。

于是在他几乎跑遍韩国附近所有的国家,甚至几个遥远的欧陆国家之后,那本褐色牛皮书衣的记事本几乎被字迹和照片填满。这会引起他些许自豪及莫名的成就感,也算对得起自己的职业。

 

但也或许是因为走过了为数不少的地方,他有时会产生些许悲观的想法。

倒不是刻意寻求谁的同情,若将视野放远一点看,人的存在就会小的微不足道。即便他走过的多少轨迹,几年几阵风雨过后,这些痕迹会逐渐被洗去,他的存在会被人淡忘,成为那些被人偶然提起时才会想起「啊,曾经确实有这个人存在呢」的记忆。

 

以这种宏观的角度来说,他究竟存在与否,其实对这个世界来说并没有任何差别。

 

这确实是有些矫情地令人咋舌,又估计会换来闵玧其一阵冷讽。

金南俊自知这点,并且惊讶于自己原来是这样情感丰富,又或者说将死之人总会更多愁善感一些。

如此并不代表他选择浑噩地度完剩下的日子,否则旅行的意义便会被剥夺,只是在这种现实的前提下,他还是会做些对自己生命而言有意义的事。

 

“ 敬爱的旅客您好,下午两点往……”“ ……将在二十分钟后起飞,请前往第二登机口搭乘。”

 

金南俊将手机调成飞航模式,收进了大衣口袋里,往广播所指的方向走去。

 

那地方的冬天估计会很冷的。

 

 

05

 

降落在克拉科夫〔注1〕已经入夜。

 

冬季严寒的温度完全在他意料之内,金南俊将脖子上的针织围巾拉得更严实一些,几乎把半张脸都隐蔽着。

大抵是欧陆国家几乎有着相同的生活风格,不过是天暗下的两三小时过后,路上的人已经寥寥可数,店家也早都闭门歇息。这对他来说并不难习惯,毕竟在他还算丰富的旅游生涯里,欧洲国家不在少数。

 

但在每间旅店都没有空房的情况下,这便显得有些令人烦躁了。

 

大约也是碰上旅游旺季,所有能待上一晚的地方都被为患的旅客占了去,以致从来不喜欢费心思订旅店的金南俊着实吃了苦头。

他认为自己应该改改这个说不上太好的习惯。

 

那也成后话,他更想解决眼前的当务之急——在人烟越发稀少的异乡街道上,他要怎么找到一个睡觉的地方?

金南俊有些烦躁地微皱着眉。

 

难道睡路边?公园的长椅还算亲切,空着位子迎接,可惜金南俊并不领情。

这样的气温下在外面睡上一晚,落魄是其次,估计自己也会来场大病,或许提前客死他乡。

 

他可是个病人。

 

这个理由倒是一点也没有反驳的余地,他因此说服了自己。

只是在如此严苛的条件看来,他似乎也没有太多选择。

大概也只能赌一把了……凭他算的上好看的外貌和礼貌的态度,应该不至于被拒于门外才对。

这样的体验令他有些兴奋,毕竟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寻求借宿,的确是很难得的经验,就算他没有这种悲哀的期限也不见得能遇上。

 

他浅浅地呼吸一口,冷空气侵入鼻腔让他更清醒一些。

 

金南俊缓慢踱步至不远处的住宅区,叩响第一扇门。

开门的是个老妇,对金南俊的出现似乎有些惊讶,随即摆出温和的笑容询问来意。当他用前几日才恶补过、听来十分别脚的波兰语解释过后,看见她稍显为难的表情。从一大串的外来语金南俊能大概猜到,老妇大概是想表达家中已经没有空位了。

他笑着摆摆手,向不停道歉的老妇示意自己没关系,并礼貌地点头致谢。

 

接连下来的尝试让他有些失去信心,得到的答复无非就是没有空房、或多对他的来意抱有存疑,直接将他拒于门外,甚至有几个凶神恶煞地开了门,让金南俊只得窝囊地连忙说自己是找错了人家。

 

随着时间越来越晚,他的自信心正在直线下降。

如果最后一户仍然没有成功,他大概真的得好好考虑一下露宿公园的可行性。

金南俊叹了口气,按下最后一户的门铃。

 

而接下来的景象却有些出乎意料,开门的是一位年轻男子,和他同样有着亚州面孔,年纪大约相去不远。

一头深棕色的头发,有很好看的眼睛。

那人似乎是对这种时间仍有人拜访感到疑惑,身上的高领毛衣是很柔和的米白,左手还拿着素描用的铅笔,看来是中断了手上的工作前来应门。

他用三秒的时间打量金南俊几眼,接着开口。

 

“ 有什么事吗?”

 

柔和而稍显疏离的笑意让金南俊有些恍惚,直到一阵好听的男声传来,他才努力辨识其中的意思,开口响应。

而他竟然突然开始对自己别脚的口语感到有些羞赧。

 

“ 你好,我来自韩国……因为找不到旅社……”“……请问方不方便……”

 

“ 啊,是同乡呢。”

话还未说完。

 

金南俊用两秒的时间才察觉到不对劲,听见熟悉的母语之后惊讶地微微瞪大眼睛,看见那人脸上的笑意似乎更浓一些。

那人似乎也有些兴奋,雀跃逐渐染上眼角。

 

“ 你……?”

 

“ 是啊,”

他彷佛已经猜到金南俊还未说完的后半句话,笑着侧过身子让金南俊进门。

“ 进来吧,记得把门锁上。”

 

 

-

 

 

金南俊进了门,依照吩咐把门锁扣上,随即转过身来打凉了一番房子内部。

不算太小,但也不过大的空旷。家饰和装潢很简洁却富有格调,可见主人有不错的审美眼光。

米白色的沙发,简单的木制电视柜,灰棕色的地毯,柔和的灯光。

呼应房屋外部的古欧式建筑风格,里面的装潢虽然偏趋现代,但也带有欧陆的复古气氛。波兰的住宅区几乎都是以欧式建筑为基底,强烈的异国氛围大概也是他选择这里做为目的地的原因之一。

 

“ 你可以睡这里。”

那人在他楞神的期间打开了左手边的一扇门。

“ 这间是空房,但是基本设备还算齐全。”

 

“ 棉被在衣柜最下层,都是干净的,直接拿出来用就行。浴室在进房门左手边。”

 

“ 我的卧室是你右手边这间,有什么事可以到转角右转的小房间叫我。”

 

“ 你吃过饭了吗?”

那人似乎对金南俊的楞神有些无奈。

 

“ 在飞机上吃过了。”

 

他点点头表示了解。

“ 那……有什么需要喊我一声就行。”

 

“ 知道了,谢谢。”

他才想起对那人露出礼貌地微笑。

 

“ 喔,对了,我叫金硕珍。”

他在进门前转过头,对金南俊说道。

 

“ 我叫金南俊。”

 

 

 

〔注1〕波兰南境的城市,为波兰第二大城,同为旧都。

 

06

 

或许在他潜意识深处,还是很激进地对降临在他身上,这般不幸的遭遇本能排斥或不甘。

金南俊是这么想的。

 

关于这点,是因在他得知消息后,时不时会受梦魇所扰而发觉。

根据科学理论,人做的梦平均会在清醒后的五分钟内忘去百分之九十,十分钟内就几乎会忘记所有内容。少部分反复做过一模一样的梦境,或给身心带来过大震撼,才有可能停留在脑里。

而对他来说,几次的梦境都是千篇一律,偶有场景不同或细节的些许差异罢了。

 

熟悉的街道,熟悉的人,熟悉的生活方式。

唯一不同的是不管他如何走向前喊住他们,那些人都恍若未闻地往前走,就如同所有空间里都已经没有「金南俊」的存在。尽管他喊着几近沙哑,那些人只是继续和彼此笑闹,无止境地向前走,而金南俊奔跑直到胸腔里的氧气所剩无几。

最终,他和他们总是保持恒久不变的、无法触及的距离,接着以再也看不见告结。

 

闵玧其和郑号锡,也曾经在所谓的「他们」之列。

 

他总会察觉到这是梦,但其中逼人的真实感,和不论怎么挣扎都无法清醒的感觉也总会让他心惊,然后在每次清醒过后发现自己带着一身冷汗。

这大概就是所有将死之人的恐惧,害怕所有人渐渐淡忘自己的存在,直到它存在过的足迹悉数消失在每个空间。

 

即便他很豁达地意识到过这点,但这无助于他压抑潜意识里的恐惧,毕竟那是他无法控制的领域。可幸他在用近期更加发达的哲学头脑想通这种状态后,对时不时的梦魇已经不慎在意,大概也是因为那些在梦里被过分夸大的结果,在现实生活里发生的机率挺小——关于人活过的痕迹其实不易消逝、至少会有几个人记得「金南俊」这个名字……诸如此类的猜想。

这很自然,就像渴了喝水、饿了吃饭,是每个人生命过程的必经阶段,只是他异常地来的早了一些。

 

而令人惊讶的,在这个地方,他睡得十分安稳。

他意外发现这张床和自己家里的那张,带给他的感觉极为相似。

一夜无梦。

 

金南俊推测自己大概睡了段不短的时间。

 

“ 终于醒了啊。”

 

小心翼翼转动门把的声音迫使金南俊回到现实,他看见金硕珍探头,后者在看见他坐在床上发呆之后显然笑得有些无奈。

 

“ 这是我第三次开你的门,我本来想着这次你如果还没醒,我会直接走进来确认你是否还有呼吸。”

金硕珍索性倚靠着门框,勾起一抹微笑看着金南俊。

 

“ 真是不好意思,给你添麻烦了吗? ”

他打从内心露出了抱歉的笑容。

“ 时差惹的祸。”

 

金硕珍摇摇头示意自己不在意。

“ 你其实也没有睡得多晚,”

他看着金南俊亚麻色的头发乖顺地贴在额头上,甚至半遮住了眼睛,轻轻笑了出来。

 

“ 只是我以为游客都会起的很早。”

 

金南俊看向床头刚刚指向9的木制闹钟。

 

“ 这个么……”

他起身,自动自发地把棉被迭成方形,好在他在这方面还不至于太笨。

“ 我的行程比较自由。”

 

金硕珍点点头,对金南俊投来的视线回以笑眼。

“ 整理一下,出来吃早饭吧。”

 

 

07

 

之后的金南俊才想起,他之所以选择留下,说不定只是肤浅地因为他的房东实在好看得过分。

 

 

08

 

等到金南俊梳洗完毕走出了房门,金硕珍正好将早饭装盘完毕,端着两个洁白的瓷盘放上餐桌。

注意到了金南俊,他嘴角微勾,伸出手指向金南俊跟前的椅子示意他坐下,自己则转身解下围裙,挂在一旁的墙上。

 

“ 都是你做的?”

他听话地坐下,显然有些惊讶。

 

“ 放心,不收费。”

他一边坐下一边朝金南俊调笑。

“ 或是你可以在我们吃完后把盘子洗了,当作费用?”

 

“ 我看还是不了,让我洗盘子,你可能得做好清理碎片的准备。”

金南俊的表情莫名认真,这是他最真挚的时候之一。

“ 还是直接付钱比较快。”

 

气氛凝固了几秒,他们对上彼此的视线,接着有默契地笑了出来。

建构在不甚熟悉的基础上,这样的默契确实神奇。

 

“ 吃吧。”

金硕珍带着笑意示意金南俊,自己率先将一口炒蛋放进嘴里。

 

金南俊低头打量着盘里的食物。

波兰熏肠,炒鸡蛋,土豆煎饼,色拉。

还挺丰盛的,色相也令人食欲大增。

 

“ 波兰人管这叫Jajecznica,”

金硕珍缓缓补充道。

“ 我想你可能会想试试地道的传统食物,波兰人早饭大多都这么吃。”

 

金南俊切了一快土豆煎饼放进口中,并赞叹于金硕珍的厨艺。

然而事实上,他也的确这么做了。

 

“ 很好吃。”

 

金南俊惊艳的表情彻底满足了金硕珍的虚荣心,他笑着略带几分得意地回应。

“ 当然,我对自己的厨艺可是很有自信的。”

 

“ 当之无愧。”

他发自内心的附和,倒换金硕珍有些不好意思了。

 

“……为什么想来波兰?”

金硕珍端起一旁的咖啡喝了一口。

“ 如果想到欧洲国家旅游,英法之类的地方不是更有可看性吗?”

 

“ 其实我也说不上为什么,”

金南俊思考了几秒,无奈地笑笑。

“ 哪个地方看顺眼了就去,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。”

 

“ 哇,”

他狡黠地调笑着。

“ 有钱人啊。”

 

“ 我不是什么有钱人。”

金南俊轻笑,随即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忙开口。

“ 对了,说到这个,我有没有打扰到你工作或是……你有没有……?”

 

金硕珍对他突然的慌忙感到有些好笑。

“ 放心吧,我一个人住。”

他彷佛已经猜到金南俊还没说完的几个字。

“ 而且,我在家工作。”

 

“ 在家工作?”

他不免有些好奇。

 

“ 没什么,我只是个玩艺术的。”

金硕珍抬眼对金南俊笑了笑,转而继续解决盘里仅剩的几片熏肠。

 

怪不得,装潢都这么有格调。

金南俊暗自在心中解惑。

 

“ 总之,我还是会尽快找到旅社搬出去的,这样打扰你太不好意思了。”

他拨了拨盘里的生菜叶,才发现自己有些不甘愿。

不知从何而来的不舍情绪让他有些惊讶。

 

“ 其实,我不介意。”

 

“……嗯?”

金南俊花了两秒的时间才意识到金硕珍云淡风轻的一句。

 

“ 我是说,在你打算离开之前,都可以一直住下去的。”

对面的男人朝他勾起唇角,棕色的发丝在阳光轻抚下金黄发亮。

 

“ 毕竟,一个人住也有点无聊。”

 

之后的金南俊才想起,他之所以选择留下,说不定只是肤浅地因为他的房东实在好看得过分。

 

 

09

 

他就这么在金硕珍家住下,一晃眼几个月过去。

这样的生活让他急促的旅游步调归复沉静,他意外地在这里待了很久,甚至有时候会产生「说不定会永远待在这里」的感觉。日常其实还算平淡,金硕珍的确很努力地负起导游的责任,带他几乎把克拉科夫走了遍,这让金南俊十分满足。

偶而在金硕珍灵感爆发,或是作品进入建构阶段而把自己锁在画室里的时候,他会出门随处晃晃,到街角的咖啡店和英国来的老板娘聊上几小时,接着在接近傍晚的时候捎上一杯热咖啡,再到对面的摊子带上一份金硕珍爱吃的zapiekanka〔注2〕回家。

或者有时候,他只是在家里待上一下午,把拍下的照片配上文字,放到博客上去。

当然也不忘在深夜,金硕珍打算通宵赶工的时候,进画室把人拉出来督促他好好休息——虽然成效不彰,因为他总会在两个小时后看见画室的灯还亮着。

 

“ 没画完我怎么睡得着。”

这是金硕珍的理由。

而他总是抗拒不了他刻意睁大眼睛,笑着讨好自己的样子。

 

他也在和闵玧其与郑号锡的「定期汇报」中提到过金硕珍的名字。

对于郑号锡口中那声兴奋的「哇!艳遇啊!」他则是十分不以为然。在他看来,他和金硕珍的关系,和「艳遇」进行的模式一点也沾不上边;并且,他们的相处模式也从来不建构于这样的基础上。

说来荒唐,但金南俊觉得,他和金硕珍倒比较像是「他乡遇故知」那般的熟悉感。毕竟很多时候,即便他不开口,不分大小,金硕珍总能奇迹似知道他的想法。

 

但不能否认的是,现在的他,确实离不开金硕珍。

这让他有些心慌。

在他理清楚这种莫名的情绪以前,金南俊权当这是平凡的异乡情结罢了。

又或者,其实他也清楚自己只是在幼稚地逃避思考而已。

 

而关于他们一点一点逐渐让彼此知道的事情,总是让生活永远到不了无聊的境地。诸如金硕珍其实比自己大两岁,金南俊其实是个知名的专栏作家,金硕珍的笑声就像擦玻璃的奇特声响,金南俊其实讨厌吃海鲜……之类可能不大不小的事。

 

其中,目前最让他震惊的,是金硕珍其实并不像他说的「我只是个玩艺术的」这么简单。

 

“ 我认为我受到了欺骗。”

金南俊将手肘靠在桌上托着腮,有些哀怨地看向一旁在镜子前摆弄头发的金硕珍。

 

金硕珍透过镜子看见金南俊的表情,被逗得轻笑一声。

“ 我可没骗你。”

 

“ 我的确只是个玩艺术的啊。”

 

“ 是啊,只是个能在首都办个人展览的小角色而已。”

他索性顺着金硕珍的辩驳接话,只是语气里的抱怨和不满再明显不过。

 

金硕珍整了整衬衫衣领,梳理工作算是大功告成。

他在听见金南俊的回应后「嗤」一声笑了出来,走向前打算对生闷气的某人安抚一番。

 

“ 别生气啦,哪有你厉害,大作家——”

他看着倚在桌边的金南俊挑挑眉,走上前打量了一番。

 

“ 况且,我准备了惊喜给你。”

 

还不待金南俊将疑惑问出口,金硕珍接着说。

 

“ 呀,挺帅的嘛。”

金硕珍拉了拉金南俊长衫的衣领,调笑道。

 

“ 当然了,我们金大画家的场子,不隆重点怎么行?”

金南俊笑着回应道,露出脸颊旁显眼的酒窝,伸出手拨了拨金硕珍额前的碎发。

接着他随即对自己异常亲昵的举动感到心惊,但仍强装若无其事地放下手,姿态依旧从容。

 

好在金硕珍似乎也没察觉到什么不妥,只是露出了微笑响应。

 

“ 走吧。”

 

他转过身走在前面,以至于金南俊看不见他深深喘息一口,带着些微羞赧的古怪表情。

 

 

 


〔注2〕波兰在地平价小吃,长条型的面包,摆上配料和芝士烘烤,做法类似披萨。会因配料不同价格有所差异。

 

 

10

 

每个人早晚总能遇见一个足以赋予自己生命完整意义的人。

金南俊似乎找到了答案。

 

 

11

 

克拉科夫到华沙的航程不算太远,足够两人弥补早起的疲累,小睡一段的时间。

好在下了飞机走了几步,两人都彻底打起精神。

 

金硕珍异常安静,从两人坐进了机场外前来接送他们的轿车,直到将近离美术馆已有一半路程,他只是走神地看着窗外而不发一语。

金南俊对他这般奇异的状态感到有些疑惑,但不得其解。

 

华沙的景色对金硕珍来说并不陌生,做为一个时常举办巡回展览的画家,首都他走访了不少次。

可奇怪的是,即便他靠着自己日以继夜地苦练和自我要求,走到了现下还算不低的地位,却总是觉得自己真是普通得过分。

当然,这些时候仅限他有时间像现在思考人生,或是莫名有些情绪的细碎时日;大多数的时间,他依旧保持着恰如其分的自信,并且谦虚参半。

 

“ 哥。”

 

“ 嗯? ”

 

金硕珍闻声将视线从窗外的街景移开,转头看向左手边的金南俊,随即便看见他捧着单眼朝自己按下快门。

 

“ 你在干嘛? ”

他被金南俊奇怪的举动逗笑了。

 

“ 没什么。”

金南俊低头勾起嘴角,摆弄着单眼,似乎是在欣赏刚刚的「杰作」。

“ 哥今天很好看。”

 

“ 哇,这是你和女孩子搭讪的惯用台词吗?”

金硕珍嗤一声地笑了出来。

“ 我只有今天好看么?”

 

“ 今天特别好看。”

金南俊盯着金硕珍的眼睛静默一阵,微笑着开口。

 

“ 那就好了,”

他被金南俊看得有些愣神。

“ 我还怕你抢了我的锋头呢。”

 

两人之间又归复沉默,但金南俊明显感觉到,金硕珍的低气压似乎消散了一些。

 

 

12

 

美术馆的外型十分具有设计感,以方形积木堆栈作为基础,建构出整栋建筑的轮廓,不规则的排列创造出四处分布的露天空间,不似一般美术馆封闭的空间冰冷乏味。〔注3〕

 

金南俊随着金硕珍到了展馆,拍了几张打算放上博客的照片,回头看见金硕珍把手放在金属门把上,却迟迟不推门。那人盯着自己放在门把上的手愣神,虽然看似淡泊地毫无表情,但金南俊明显地感觉到他些许的焦躁。

 

原来如此。

他轻笑。

 

这样一来,刚才那人所有的异常都得到了最合理的解释。

 

“ 嘿,”

他将自己的手覆上金硕珍的手腕,轻轻安抚。

“ 没事的。”

 

“ 你很优秀。”

 

金硕珍的视线里闯入了另一只手,随即感受到手晚上传来微暖的触感,他有些惊讶地抬起头,看向金南俊。

 

“ 我知道这确实有点蠢。”

他朝身边那人展露出苦涩的笑意。

“ 但不管经历过几次,我总是紧张得没办法控制。”

 

傻瓜。

金南俊暗笑。

 

“ 哥,多相信自己一点。”

 

金南俊的话莫名让他踏实许多。

他将视线转回银色的金属门把,闭起眼睛深呼吸一口,接着推开了门。

 

 

-

 

 

事实证明,金硕珍的担心根本是多余的。

面对记者和宾客的游刃有余,发言时的从容自信,面对称赞时却又一次比一次谦虚。人群不算少,开幕式让展馆内几乎不留多少活动空间,媒体、评论家,或者有的是慕名而来。不论如何,一位韩籍的留欧年轻艺术家确实引起人们不少兴趣。

 

而他第一次了解到白衬衫配黑西裤在一个人身上也能非常好看。

 

金南俊看向不远处正在和记者交谈的金硕珍,默默拉近镜头,按了几下快门。

后者分神往金南俊的方向看了一眼,在对上眼时勾起了嘴角;金南俊指了指身旁,示意自己要到处走走。

 

整场展览的艺术风格丰富多元。写实风格的油彩画、超现实主义的自由媒材创作,甚至是平时速写的手稿也一并展出。

每幅画作细腻的线条笔触,和灵巧的用色令金南俊惊艳了一把。配合画面结构和气氛的不同,色调的搭配也随之有异,相近的色系营造画面的和谐感,对比色系则加大作品的气势和震撼力。而即便只是黑白建构成的抽象风格,笔触线条和色块的运用也能轻易完整整个画面的氛围,将要求藏在细节里却不晦涩,随着观者的发掘而越发震撼。

 

金南俊心里的赞赏又添了一分。

 

他缓步移动到下一张画作前,却在定睛看清后怔在了原地。

 

是一幅油画,以柔和的暖色为基调,背景是家中的客厅。

主角是一名男人,亚麻棕色的头发,穿着休闲的黑色居家服盘着一只脚坐在沙发上,大腿上摊着一本笔记本,拿着笔低着头在写些什么。

从男人嘴角勾起了弧度和隐隐的酒窝来看,大概是想到了什么值得纪录的事,又或是为了突如其来的灵感觉得欣喜。

 

那正是金南俊。

 

或许是太过专心的缘故,那时的金南俊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旁的金硕珍。

当时自己在写些什么?是前一天下午在咖啡店老板娘那里听来,她与丈夫的趣事,还是突然来了什么灵感,好写点东西消磨时间?

他记不太清了。

 

唯一能确定的,就是当时的自己心情似乎真的很不错。

这大概就是金硕珍给他的惊喜。

 

画的名字叫「房客」。

他轻笑一声,的确很有金硕珍的风格。

 

“ 喜欢吗? ”

金硕珍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,侧头看着他说道。

 

“ 很美。”

他带着笑意回应。

“ 我都不知道自己这么好看。”

 

“ 你本来就很好看。”

金硕珍带着笑意望向他的眼睛,随即转回头。

“ 差我一点就是了。”

 

金南俊配合的附和一声,视线却停在金硕珍的侧脸上移不开。

 

很多很复杂的情绪,像是拖沓了太久的剧情,也总会迎来结局。

那些被他压抑了太久、刻意忽略太久的情感,以惊人的速度渲染,直到最后充盈满整个心脏,直到他再也无法逃避。

他心知肚明地知道会有这一天到来,只是在这之前,金南俊一直以为他可以幼稚地蒙骗自己不去思考,似乎是拒绝面对就能消弥这种感情似的。

而显然最终他还是败下阵来,不得不承认金硕珍对于自己确实太过重要。

 

想一辈子看着他的重要。

想让金硕珍一辈子身边只有自己的重要。

 

每个人早晚总能遇见一个足以赋予自己生命完整意义的人。

 

金南俊似乎找到了答案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
〔注3〕以「华沙现代艺术博物馆」作为叙写基准与范本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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